新闻周刊丨给老人上课,怎么叫,怎么教?瞧,市老年大学90后老师的苦恼与微笑-凯发k8官方旗舰厅
半岛全媒体记者 王丽平
老年大学的教室里,受过专业教育的“90后”老师赫然独立,一众饱经世事沧桑的花甲学生傲然注视。台上是小老师,台下是老小孩,当老人的老师是种什么感受?把“老有所学、老有所为、老有所乐”进行到底,他们将擦出怎样的火花?
小老师vs老小孩
●他们已经换了4位老师,我是第5位。这边一位阿姨说要学《蓝色爱琴海》,那边一位叔叔想唱《洪湖水浪打浪》,中间混杂着许多听不清的声音,还有人喊咱们听老师的……
●晚辈和老师,这两个身份的占比到底孰重孰轻?有些学生不听讲,在下面交头接耳,就像我们小时候上学时那样调皮。我终于体会到当时老师的心情了。怎么办?
●面对这些奶奶辈的学员,在阿姨、同学、大姐等称谓中,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们,叫大了怕把她们叫老了,叫得太小又怕不尊重。毕竟她们是长辈……
●他们步履蹒跚,他们行动迟缓,他们要带着速效救心丸、哮喘药来上课,他们那是用生命的尾光在努力学习、认真生活啊!
29岁教75岁唱歌
“郑老师好!”“阿姨好!”“叔叔好!”3月10日早8点半,青岛市南区仰口路18号的市老年大学校园里,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小青年,不时与三五结伴走来的老人们熟悉地打着招呼。教学楼下,他脚蹬运动鞋、身穿黑色国潮卫衣、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,置身一众“白发学生”之中,似乎显得格格不入。
他叫郑家鑫,今年29岁,是青岛市老年大学的一名声乐老师,已任教6年。
刷脸进入办公室,放下包,转身走向教室,郑家鑫一天的教学就要开始了。“今天这个班是声乐高级班,是个小班。”
走进明亮整洁的教室,一杯不烫不凉的温水早已放在了讲台一角。这是多年来“老学生”们对“小老师”形成的一种无声的尊重与关照。
郑家鑫在讲解唱歌时的发音方法。
棕色木地板、乳白色课桌、触屏式多功能黑板,四周墙壁是白色吸音板,教室西北角是一架光可鉴人的博兰斯勒钢琴……这配置似乎比正规高校的音乐教室有过之而无不及,只是在此上课的学生是一群头发花白、戴着老花镜的50后、60后老人,与讲台上一头浓密黑发、戴着黑框眼镜的郑家鑫形成鲜明反差。
此时座无虚席,30位老人精神抖擞地端坐在课桌后,这是进入“乙类乙管”常态化疫情防控阶段后,市老年大学的首个线下教学期,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兴奋和期待……
“嘴巴长得再夸大点,啊——”这节课的主要内容是练声和学唱民歌《天边》,郑家鑫认真地一遍遍示范,“字要咬全,刚刚大家唱的这个‘登上’不准确,怎么有股海蛎子味呢?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课堂气氛就像歌里唱的“我愿与你展翅飞翔,遨游在蓝天的穹谷”那般欢乐开怀。
一个多小时不知不觉过去,一首歌练得八九不离十,郑家鑫问:“谁想上台演唱?”立马得到回应,程秀檎、苏爱萍、刘昱华、王芝梅四位老姐妹踊跃举手,要求组团献唱。
75岁的程秀檎是学员中年龄最大的一位。她穿着橙色毛衣、棕色马甲,脸上皮肤泛着红润的光泽,完全压下了依稀可见的老年斑,虽然几处高音不能完全顶上去,但整体中气十足。
“天边有一对双星,那是我梦中的眼睛……我要登上登上山顶,去寻觅雾中的身影……”伴随着一旁郑家鑫一段优美的钢琴旋律,那充满草原风情的歌声飞出教室,回荡在教学楼中。
老人们认真学唱歌。
第一堂课被“围攻”了
“最开始时的课堂气氛可没这么融洽。”回忆起刚面对这些爷爷奶奶辈的学生时,郑家鑫还真有些紧张。
2017年,郑家鑫从中国海洋大学音乐表演专业毕业,进入市老年大学授课。2018年他带了一个班,“这个班在当时可是出了名。”郑家鑫卖了个关子,灌下一大口水,刚刚结束的两个小时课上,他一口水没喝。
“他们已经换了4位老师,我是第5位。”在接手之前,郑家鑫对那个班就有所耳闻,前4位老师的离开各有原因,一位考上了研究生,一位怀孕回家待产,一位原因不清,只有一位是教学中的演讲、朗诵等舞台表演内容太多,声乐内容太少,导致学生不满被调走的,“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,只以为是被学生们换走的。”
时间再次拨回了5年前——
24岁的郑家鑫带着忐忑的心情走入教室。虽然早有思想准备,但第一堂课上他还是吃了个下马威。
“当时班长先上台发言,说咱们换了4位老师了,这位老师比较年轻,大家要好好听讲,语气听着像领导。”在接下来的选歌环节,郑家鑫与学生们产生了第一次分歧。
由于年龄的差异和教学思维,郑家鑫习惯性地推荐了《鼓浪屿之波》《月之故乡》两首适合专业学生的基础类歌曲。而这群饱经人生沧桑的学生喜欢选年代久远或旋律复杂的歌曲,如《蓝色爱琴海》,“太宏大了,但老人们不管,他们喜欢就要唱。”
郑家鑫认为这并不适合初学阶段的老人,“还有些歌曲太老,我听都没听过,比如《在水一方》,这首歌是1975年的,比我的年龄还大。”
接下来,班上一度出现了这样的场景:“这边一位阿姨说要学《蓝色爱琴海》,那边一位叔叔想唱《洪湖水浪打浪》,中间混杂着许多听不清的声音,还有人喊咱们听老师的……”
50余位老学员“你方唱罢我登场”,此起彼伏的声音又向讲台上的郑家鑫扑来,“有种被‘围攻’了的感觉。”
“第一节课能明显感觉郑老师有些紧张,声音颤抖、脸发红,对我们有点害怕。”今年59岁的杨桂花回忆,她就是当时这个班上的学生。
这堂课让本来信心十足的郑家鑫备受打击。该如何与这帮“老小孩”沟通、如何了解他们的需求呢?一脸苦恼的他,跑去求助年级主任。年级主任建议给他的建议是:不要有害怕情绪,可以先和班长沟通好,一班之长最了解同学们的需求。
于是,郑家鑫转头主动联系了那位似乎可以取代自己位置的班长。看到“小老师”谦虚认真的态度,班长答应担当起沟通的桥梁,将全班分成6个组,哪几位老人关系比较好就分到一个组,再任命组长,组长负责每组选推两首歌,报给班长,班长统计后提供给郑家鑫。
“可算是选定了两首大家都比较满意的歌曲。”最终,《共和国之恋》《鼓浪屿之波》两首歌得到一致认可,一场选歌风波很快平息了下去。
既要会哄也要立威
可一波刚平,一波又起。
随着教学的深入,郑家鑫发现自身定位越来越尴尬——晚辈和老师,这两个身份的占比到底孰重孰轻?
“我本来默认以晚辈的身份对待老人们,但慢慢发现,课堂上大家越来越随意。”郑家鑫讲课时,常常苦于有些学生不听讲,在下面交头接耳,“就像我们小时候上学时那样调皮。我终于体会到当时老师的心情了。”
怎么办?郑家鑫不知道该不该对这些老人发脾气,为此他又找到了年级主任和班长求助,“他们说这些老人就是‘老小孩’,既要会哄也要立威。”
程秀檎、 苏爱萍、刘昱华、王芝梅(从左至右)四位同学课上演唱。
在又一次讲课时,发现有人在下面“开小会”,郑家鑫壮起胆子,拔高了自己的音量,一下压过了讲台下的杂音。趁着有老人上台唱歌的时机,郑家鑫旁敲侧击道:“我在台上讲课时大家说话不太要紧,但咱们同学在唱的时候,请大家尊重他们,不要讲话。”
“第一次说出这句话还是有些紧张,但说了之后效果很好,大家读懂了我话里的意思。”有了这一经验,再出现类似状况郑家鑫都能灵活应对,还学会了和这帮“老小孩”开玩笑。
“上课时间久了,叔叔阿姨容易东倒西歪坐姿不正,这样很不利于打开胸腔,不利于发声。”郑家鑫就拖过一把椅子到讲台中央,说自己要表演个模仿秀,便学着老人们的坐姿东倒西歪起来,这样一套表演下来逗得台下哄堂大笑,大家也都注意起自己的坐姿,挺直了腰背。
“和他们沟通需要用各种小心思,这是一个斗智斗勇、相互拉扯的过程。”一番磨合让郑家鑫想明白了,“虽然年龄上自己是晚辈,但上课时自己就是老师。”
“打”不过就加入
跟郑家鑫与“老小孩们”斗智斗勇不同,古典舞老师张晓凡选择的是直接“打入”老人内部。
2018年,24岁的张晓凡第一次教一群60岁的青岛大姨跳舞时着实有点发怵,“首先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们,叫大了怕把她们叫老了,叫得太小又怕不尊重。”
2018年,24岁的张晓凡进入老年大学教授舞蹈,至今已5个年头。
慢慢相处下来,张晓凡发现大姨们个个打扮精致,小高跟、小丝巾、呢大衣……清一水的时尚范儿,头发盘得利利索索,心态都年轻得不得了,“每次下了课,从后面看她们蹦蹦跳跳的身影,就跟小女孩儿似的。”
“舞蹈课上身着飘逸、素雅的舞蹈服,精神面貌更是昂扬。”张晓凡感觉她们完全不像年届六旬的人,反倒映衬得自己不够精致。所以,面对这些奶奶辈的学员,在阿姨、同学、大姐等称谓中,张晓凡决定称呼她们“姐姐”。
这样称呼刚一出口,张晓凡也是有点尴尬,“毕竟她们是长辈”。但是,在这差着辈分的称呼中,大姨们却被叫得心花怒放。
“上课做动作时,我说,这位姐姐,手再出得远一点,她就会非常高兴地配合你。”在一声声亲切的“姐姐”中,张晓凡逐渐拉近了与大姨们的距离。“所以,我的方法就是‘打’不过就加入。”
对于张晓凡这个“妹妹”,“姐姐”们的认可度还是挺高的。“我们很喜欢张老师的教学风格,专业又有活力,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。”倪海燕是市老年大学艺术院舞蹈团2队团长,今年63岁,习练舞蹈已有20年。
“她选的舞蹈题材很年轻,都把我们跳年轻了,就像她叫我们姐姐一样,把我们也叫年轻了,我们可高兴了。”倪海燕开心地笑了起来。
倪海燕(左一)参加市老年大学迎新年文艺演出。
欲把女儿嫁老师
不论是斗智斗勇,还是主动“入伙”,“小老师”和“老小孩”们的关系都在碰撞中越贴越近。
杨桂花现在已经是郑家鑫班上的副班长了,从2018年起,她看着郑老师一天天成熟、与老人们的关系一天天走近。
“我们这些老人歌唱水平的提高,也能反映出他的教学水平。”杨桂花说,自己唱歌最大的问题是不会用气、害怕唱高音,一到唱高音时声音就颤,“郑老师就用手按在肚子上示范,如何一鼓一收,一点点教,让我一点点找感觉,练习用气和腹式发声。”
“教老年人就像扭秧歌一样,往前走三步,往后退两步。”老年人记性差,上一节课学的内容到下一节课就所剩无几了,所以每节课郑家鑫都会拿出几乎一半的时间来复习。
为了帮杨桂花克服怕唱高音的弱点,在遇到她唱得较好的歌曲时,郑家鑫就请她到讲台上表演,“现在胆子大了,唱高音也不发颤了。”
随着教学质量的提升,郑家鑫的授课范围也从最初的3个班,增加到现在的6个班。“目前我应该是学校里任课数量最多的老师,五天工作日每天都有课。”郑家鑫的平板电脑内,存储谱子的数量也从最初的十几张,变成现在的数百张。
“其实课下我就是晚辈,他们也把我当晚辈一样关心。”当得知郑家鑫还是单身时,“这些叔叔阿姨们的八卦触角立即竖了起来。”大家争当“红娘”,有的想把朋友的闺女介绍给郑家鑫,还有人想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郑家鑫,而当时他女儿还在英国读研。
平时生活中的照顾也不少。郑家鑫与班上的一位大姨住得比较近,有一次他裤子上的拉链坏了,就找她打听自家附近修裤子的地方,“没过多久,阿姨就到我家楼下了,把裤子拿回去,自己帮我换了条拉链。”
“回过头看,叔叔阿姨真心把我当成自己家的晚辈看待,作为一个在青岛的外地人,在成长过程中能收获他们的关心,非常温暖。”郑家鑫感慨道。
郑家鑫的平板是他上课时的好帮手。
用生命的尾光激励我们
在郑家鑫、张晓凡等年轻教师不断成熟的过程中,他们的学生们却在一天天衰老。任教6年,时间虽不算太长,但对于步入人生后半段的老人们来说,足以发生许多事情。
2020年的一天,平时不怎么看朋友圈的郑家鑫,偶然间随手翻了翻微信朋友列表,一个黑白头像突然跳进了他的视线,“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头像里这个很扎眼,我就点了进去。”
朋友圈里这条停在2020年6月13日的信息让郑家鑫内心一沉——“老母亲昨晚梦中去世,享年81岁”,郑家鑫感觉静止了好长时间,“就像过电影一样,在脑海中回忆着我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。”
郑家鑫记得老人是他带的第二个班的学生,长相瘦削、头发花白,非常喜欢唱歌。“有些老人虽然爱唱,但只喜欢合唱,上台独唱还是会打怵,但是她不会,经常主动上台独唱。我还记得她在台上拿话筒时颤颤巍巍的手,瘦削的身体在台上显得很单薄,却很有力量。虽然声音干瘦,但精神很好。”
“现在回想起来,她像在用尽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学习。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确实是一群老人。他们步履蹒跚,他们行动迟缓,他们要带着速效救心丸、哮喘药来上课,他们那是用生命的尾光在努力学习、认真生活啊!”郑家鑫声音低沉。
演出前,张晓凡(左一)和舞蹈团的姐姐们合影。
张晓凡也有相同的感受。“你能想象一个60人、平均年龄60岁的女性群体里,有80%的人能完成劈叉吗?”
在到老年大学教学之前,张晓凡心里还犯嘀咕:“不会要教阿姨们跳广场舞吧?”但开学第一节课她就发现自己想多了,“姐姐们的舞蹈功底都很强。”
下午两点的课,她们1点就到;有人一周有五天都在上舞蹈课,学芭蕾、民族、古典等不同舞种;每天都要练功,即使没课也会在家练……“与小孩子把舞蹈当成任务来学不同,姐姐们学舞蹈完全出于兴趣,并且她们是真正把学舞蹈这件事做到专业。”
“所以不论精神风貌还是舞蹈素养,她们是凭实力被叫姐姐的。”张晓凡由衷地说道。
“老人们身上对生活的热忱也鼓励着我们年轻人,珍惜时光,真爱生命,努力工作。”时间一晃而过,3月10日下午1点半,郑家鑫看了看手腕上的运动手表,下午的课程马上要开始了……